【一席】张大春「未完成的」
张大春
大家都听过各种比喻,一个旅程,一段行脚,一段山路,对写作这一行好像很多人都以这种比喻,特别是最明显的以前的一个比喻,现在不大用了,那就是“爬格子”,感觉很辛苦,也有很多作家在介绍自己的行业的时候会强调那个艰难,不过今天我不是来诉苦的。
我大概想讲的就是在我这一行裡头,不论是做一个规矩的或勤垦的读者,或者是做一个用功的但不见得有把握自己做得对做不对的作者。我们会碰到一些过不去的,刚才吕燕讲的“坎儿”,或者是我们讲的“关头”。
作品最恐怖的一件事情就是,我曾经给小说下过一个定义,它就是一个词,不论什么词,在时间里头的冒险,你不知道这个词会到哪去,最好用少一点。
当他醒来时,恐龙还在那里。
这是一部很独特、杰出,而且寓意分歧的短篇小说。卡尔维诺甚至说他希望他能够编出一本小说集,这个小说集里头的每一篇小说最好都只有一句话,或者是一行字。
我们当然也听过科幻小说家们很喜欢写很短的,比如说艾西莫夫就写过一个只有一个字内文的短篇小说,它的题目是《某某外星太空船地球观测报告》,它的内文是“0”。就是地球已经毁灭或不存在了。你可以想像,这个点子怎么给他用去了,只有一个字,而且这个字还不算是一个正式的字。
我在科幻小说这个圈子里面看到特别多,也有人写过一个短篇小说,我都忘了作者的名字了,说世界上或者是地球上的最后一人坐在房间里,有人敲门。这短短的一行也是非常知名。像这种作品基本上是不负担风险的,因为他有一个好点子,而这个点子一旦出现了以后,你就已经可以替他,用你的想像,你的知见,或者是你的情感去弥补,去填充,只要你找到一个好的位置。
可是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自己的作品,绝大部分只要超过二十万字以上,通通没写完,我这样说我的读者可能会找我退钱,我要担这个风险,但是我必须要说,因为它跟各位现在坐在这裡,或者是日后有机会看到这个视频,或者也许今天会到我脸书上去看我写的那稿子的,许许多多愿意写作或者是愿意认真当读者的人,跟他自我的认知有关。我要说的是,面对这个风险,而又承认,我们可能每一部作品都没有写完,它是具有美学价值的。
那一年我应邀在除夕写,我想,要写一个什么题目呢,写一个乐的题目,但是你不能拜年啊,这个太无趣了,可是那个时候正好我又碰到一件事,是我的前辈作家朱西宁先生,他发表了一篇文章感慨他的一部长篇大作《八二三注》,“八二三”就是炮战的那个《八二三注》,被拍成电影的时候拍坏了,而且拍得极糟,那个导演叫丁善玺,现在也过世了,日后我还跟他算是不小心的合作过,但是在当时,我记得那一年我非常生气,我认为,电影、导演,或者是电影公司把一部优秀的原作做出了为迎合市场而所谓必须改变的这些手脚,我认为是不道德的,可是我没有任何立场去写一篇正式的文章来论述这件事,而我那一年好像也只有二十五六岁,人微言轻。我后来我想了一个法子,过年不是要我写一篇文章嘛,我就写《欢喜贼》,过年要欢喜,但是讲个贼的故事,我讲的贼是好贼我讲的那个抓贼的人是坏人,我们就把好人坏人定下来,坏人叫什么名字呢,叫丁三喜,就是自己心裡过瘾,好人的名字叫朱能,大家也可以想像。
我要说的是,经过前前后后将近三十年的时间,我出了三分之二本书,而这三分之二本书现在大概在台北的书店裡面能找到不超过十本了,我也没有意思要把它再拿来出版,而我知道我还欠我的读者欠什么呢,欠他们一个交代。因为在前两本书裡头,我埋下的很多伏笔我根本没理会,我必须放在第三部来解决。
未完成可能是有各种原因,大家都听过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曲》,只有两个乐章,我今天还特别为了这个重听了北德的一位知名的老指挥家叫做Gunter Wand,他指挥的这个《未完成交响曲》前后大概就是二十九到三十分钟的这样一个曲子,两个乐章,一开始,你知道舒伯特上来就是木管、铜管、长号、法国号,非常激烈的,一般来说多半都是在其他,像贝多芬,他会把这一类的乐器放得很晚,可是(舒伯特)开场就来这个,也有人说他舒伯特在做这样一个革命性的尝试的时候根本写不下去了,也有人比较善意的理解的,或者说比较愿意从同情的角度、同理心的角度去看舒伯特的创作的,也有人认为他之所以后来没有写后面的一个或两个乐章是因为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
当然,我们可以采取不同的角度去批判一个看起来未完成的作品,作者不负责,或者作者能力不够,或者作者那个艰深的意图太不够大众化了,好,那米开朗基罗怎么办?米开朗基罗有四座Pieta,叫做圣母恸子像,都是群像,圣母抱着怀中的耶稣,当然耶稣那个时候已经三十三岁了,身上的伤口不大,脚垂在旁边,看起来这个圣母也并没有太年老,如果儿子三十三岁了,母亲至少也要五十三岁了,或者是五十岁了吧,但是看起来像是跟他年纪差不多。
米开朗基罗的解释是,圣母是童贞怀孕,所以养颜美容应该不成问题,但是这不是重点,要紧的是米开朗基罗在二十三岁做完了这个作品,雕刻的作品,石头雕刻,在将近四十七年到四十八年以后,他七十岁的时候,又雕了第二个。
第二个作品我们看到的圣母是仰着藏在耶稣的背后,而在耶稣和圣母的后面,还有一个老的男人,你可以把他解释成约瑟夫,你也可以把他解释成,尤其是知道米开朗基罗这个人的人会发现,怎么后面这个男的长得很像米开朗基罗本人,是不是他要让自己来凝视圣母和耶稣,造型已经不同了,可是如果我们再仔细看这个作品,会发觉它有点奇怪,耶稣没有左腿,看起来是一个失误,也就是米开朗基罗没有善于运用石头的材料,耶稣少了一只腿,至少我们知道在《圣经》的记载里面耶稣不可能没有腿,他也不可能具备其他的用意。
第四座更是一个粗胚,我们看到的是耶稣,身体站高了,但是仍然是垮着的,因为他已经死了,圣母在他的背后,但是一点都不像是托着他,或者是捧着他,或者是抱着他,看到的是圣母,好像被耶稣背着,就好像耶稣背着这个玛利亚,也有人说是抹大拉,是他的妻子,你们如果看了《达文西密码》就知道了,对吧,总之,四个作品有三个作品是明显的,没有做完,不但没有做完,他还跑去做新的,据说第二个作品,本来是在七十岁的时候,米开朗基罗要放在自己的墓园里面,可是看起来他没有这样做,可是他又做了第三个、第四个。
这个我们必须回到米开朗基罗自己的生平里面的一小段故事,有一天他走到路上买酒,卖酒的商人给了他一杯,他一喝,他说酸了,卖酒的人一喝,自己酿的酒果然酸了,当场拿个斧头就把那个桶子给劈了,劈了以后,米开朗基罗还非常不忍心,说这一大桶酒你怎么就劈了,卖酒的人说得好,酒酸了,打掉。
对我而言,一部写坏的作品,或者是不如预期的作品,或者是我预期没有那么庞大,但是它不得不变得很庞大的作品,一路走上去,我风险越来越高,我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路,把它写得再大一点,规模再把它扩展一点,第二条路,我另外写个新的,把这个先搁着。在这种情况之下,我搁过好多篇我自己的作品,有的搁了两年,有的搁了五年,有的搁了大概有十多年,但是每当我开始去完成其他的作品的时候,这个老的留在那里,我认为写不下去,甚至写坏的作品,它的生命会很奇妙的偷偷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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